余往來維揚,見其俗奢靡,欲折之以道,而未能也。因設(shè)主客問荅之詞,合《兩都》《七發(fā)》之體,作為斯賦,以俟后之君子覽焉。其辭曰:
客有羈旅維揚,關(guān)河已霜。
鴉團(tuán)團(tuán)于枯樹,雀唶唶于空倉。
憬短晷之馀照,睇浮云之薄光。
孤懷浩蕩,獨立徬徨。
有逆旅主人過而言曰:「夫人寡識者慮長,勞身者心逸。
是故戶樞不螻,而湟潦易溢。
今子既頹放其四支,又跼蹐于一室,則幽憂之疾,何以釋諸?
將與擴川原之覽,窮佳麗之搜,履綦前代,纂論千秋,子能從我游乎」?
客曰:「唯唯」。
于是泥行命屐,水行命船。
侶蘆人而采雪,狎?子而尋煙。
西陟方山,南臨江壖,遂沿艾陵、歷姜堰而還焉。
稅駕無千里之遠(yuǎn),乘潮有一席之便。
玩薜蘿之在眼,樂風(fēng)波以忘年。
主人曰:「噫嘻異哉,子之游也!
何獨志耽于寥落之區(qū),而不知身在于繁華之藪乎」?
客曰:「貧富不相掩,奢儉亦自為。
胡九州甚大,而繁華之在茲?
子曷為我言之」?
主人曰:「昔夫差之城邗溝也,通淮于江,地曰廣陵,由來舊矣。
劉濞繼之,而利以阜。
銅山峨峨,紅粟欲朽。
財賦之雄,克耀厥后。
逮隋煬帝,開山陽之瀆,采新宮之圖。
迷樓既成,幸乎江都。
錦帆百尺,龍舟千里。
旌旗蔽虧,莫知煙水。
加以垂柳垂楊,千行萬行,腰扶綠瘦,眉銜黛長。
窈窕兮,映殿腳之嬌女。
飄飖兮,拂飛仙之靚妝。
十宮連兮笙歌沸,四帳啟兮羅綺香。
臨江光兮賜酺,陳羽飾兮行觴。
東都之螢火徵到,南部之煙花選將。
但永留乎月觀,亦何恨乎雷塘。
又有迎仙建樓,延和啟閣。
毬場之燭成圍,錦洞之花不落。
?致玢豳,磅唐揮霍。
喜陳跡之可尋,洵人生之行樂」。
客曰:「偏霸之君,五尺羞稱。
昏淫之主,史冊勿榮。
況復(fù)抉民之膏、浚民之生,酒漿既已竭,毛羽無弗徵。
高臺始筑,而麋鹿畢登。
雕輦未降,而蔓草先榮。
哀蟬兮落葉,野鼠兮枯藤。
西風(fēng)起兮陰燐舞,寒雨歇兮漆燈明。
笑古人之已拙,何后來之代興?
嗟樠木之氣索,孰沙邱之夢醒?
取以為鑒則可矣,尚何吾耳之足傾哉」?
主人曰:「古來之樂,誠無慕乎爽鳩。
日者之歡,宜有羨于菟裘。
子不見富室大商,通阛帶阓。
擊鐘鼎食,出入連騎。
耳聾箏琵,舌破甘脆。
齊紈被于僮仆,秦珠飾乎姬侍。
用無勿儲,器無勿備。
陋卵畫而薪雕,極金迷而紙醉。
園亭之勝,甲乎四方。
程巧致功,相陰度陽。
轉(zhuǎn)洞房而景入,俯曲室而霞藏。
亞花當(dāng)以裁牖,隙峰腰而嵌廊。
與夫奇木珍石,名葩秀篁,文鱗淬錦,嬌鳥約簧,圖之莫能盡,言之莫能詳。
取樂今日,何憂太康」。
客曰:「嗚呼,吾今而知揚之為揚也!
夫輕浮之俗,前志病之。
藉土地之膏沃,賤樸誠而貴邪奇。
富擅魚鹽,利競刀錐。
農(nóng)不勤畝,婦不織機。
百金之花,千錢之鰣。
家無蓋藏,而費乃不貲。
觀涼雱之集霰,懼憂患之自罹。
方賴有識者導(dǎo)其節(jié)儉、去其淫漓,卻走馬以糞田,陳蟋蟀之風(fēng)詩。
若子之言,何乃習(xí)非而遂迷也!
且吾聞之,儒有半畝之宮,環(huán)堵之室,彈琴詠歌,取足容膝。
亦何必殫剞劂于斧斤,恣涂飾于丹漆?
緣高明而致瞰,轉(zhuǎn)騰笑于衡泌」。
主人曰:「然則列真結(jié)宇于太空,維摩說法于方丈。
伊沖漠之為宗,宜清凈之是尚。
而且輿馬之盛,雜襲乎蕃釐。
歌吹之喧,駢闐乎竹西。
碧天紫極,普門菩提。
土木瑰譎,金碧陸離。
接鸞凰于縹緲,顯龍象之威儀。
擲金錢而不惜,并風(fēng)俗而可移。
客羨仙人之鶴,戶畫文殊之眉。
玉句洞里春在,兜率宮中夢歸。
上界官府亦可為,華嚴(yán)富貴寧不知?
結(jié)蒲煉石,行與子期」。
客曰:「余受孔子之戒,未暇究心于二氏。
矧妖亂之志,戒于往史。
阇黎之鐘,聞之莞爾。
禪鉆未能,仙饕可恥。
毋?;笥趯?,請折衷于要理」。
主人曰:「天塹之險,魏武阻臨江之威焉。
蕪城之賦,參軍興憫亂之悲焉。
或亭馀戲馬之號,或樓有籌邊之??。
背峞競進(jìn),凌波欲飛。
蒼頭公來,蒙楯而克敵。
黑云都起,浴鐵而致師。
人非佳兵,地乃用武。
思猛士之弓刀,想大將之旗鼓。
雜紅樹而搖烽,激寒飆而響弩。
方將召烝徒,進(jìn)虞旅。
走馬若滅,提劍而舞。
笑英雄之卅六,比精銳于北府。
此亦有志于時者之所為也,子愿憑軾而觀之乎」?
客曰:「武不可覿,兵不可玩。
子毋易視乎三軍,吾恐不可以一戰(zhàn)也。
登崇岡而迥眺,企往昔之英風(fēng)。
峻誓軍而慷慨,安賭墅而從容。
韓大儀而尅敵,趙新塘而馘兇。
莫不摧堅如拉朽,取將若撥麷。
制勝于疆場之上,決策于帷幄之中。
且夫臣愿為良,毋愿為忠。
至于攖鋒冒刃,斷脰陷胸。
血三年而化碧,氣十月而成虹。
戈戟埋而梅花發(fā),衣冠葬而蒼苔封。
吊國殤于落日,飏神旗于夕風(fēng)。
人生到此,悲憤安窮?
方今世際承平,民忘兵革。
可不用于百年,毋勿備于一日。
將循江而習(xí)流,效投醪而均澤。
彼組甲而被練,徒致飾而無益。
況暴虎與馮河,又先圣之所斥哉」!
主人曰:「戰(zhàn)之必慎,既聞命矣。
若夫游心于翰墨之林,博覽乎圖書之盛。
匪今自榮,惟古為鏡。
則人稱書簏,地號選樓。
提鉛握塹,沿墳襲邱。
通蝌蚪之古語,慕蠹魚之仙游。
奧衍莫窮,新奇足喜。
小說本于虞初,句股詳于周髀。
冠述者知天文,履絇者知地理。
抽淪掇潛,出神入鬼。
名山有藏,煙海無底。
亦有?筆仙人,詞壇冠軍。
歌翻九曲,月寫二分。
媵碧筒之涼酌,餞紅藥之濃春。
唱酬互作,謠詠相聞。
一則出新杼以呈美,一則借馀糧以饋貧。
知子之學(xué)于舊史氏也,曾亦有取于斯文乎」?
客曰:「以子之愿則宏矣,然華而不實,博而不精。
猶侈靡之為害,胡沾沾乎取盈?
獨不見圣天子之惠我儒生乎,度宏規(guī)而建閣,被文匯之嘉名。
森寶書之炤爛,光溫溫而英英。
瑤華西邁而龍夾,宛委東接而鳳迎。
發(fā)秘象于奎壁,鏗奇奏于韶韺。
是謂包萬有,是謂集大成。
然而香奩之艷,則黜而勿登。
青詞之鄙,則削而勿仍。
分宵緝典,練日陳經(jīng)。
蓋奏御者不知幾億萬帙,而芟繁就簡,惟稟諸離照之聰明。
故能章謨典之訓(xùn),揚樂和之聲。
夫積千狐之皮,不如集腋而制也。
責(zé)雙雞之膳,不如取洎而饋也。
茍窮大而失居,究飆燄之易失。
或古人之未窺,已詞章之自伐。
恐日逐于浩唐,徒自彫其齒發(fā)」。
主人乃憬然神悟,緬然意欣,避席而起,曰:「有味哉!
由子之言,豈徒文字之謂?
使由奢而返約,去偽而歸真,夫亦何道之弗臻哉!
則試以之勵人心,善風(fēng)俗,教農(nóng)蠶,訓(xùn)敦睦。
鹽鐵議罷于伯威,珠貝示禁于君玉。
命羅適使課桑,舉劉晏以治粟。
廣川明道以弼教,晦叔惠氓而作牧。
吏悃愊而無華,民孝弟而尚樸。
庶比戶之可封,何此邦之不谷?
若曩之談,譬蓼蟲之忘辛,只自殉于所欲。
蒙西子之不潔,愿三釁而三沐。
特不識子既言之有徵矣,抑亦用行之可卜乎」?
客曰:「夫言者,心之聲也。
虛車之飾,君子勿為。
豈匡居之服習(xí),而不可見之措施?
惟予有犬馬之疾,不能從事于斯。
幸見泰階之平,圣化醇醲,浸淫流溢。
有一夫之不獲,已恤然其若失。
故賢者在位,能者予秩。
統(tǒng)大魁而為笙,則陔華之音發(fā)矣。
子能躬自濯磨,毋桐好逸,亦都人士之望也。
垂光虹霓,正在今日。
勉之哉!
青山咫尺,白云招予。
別子江渚,歸吾故廬。
被褐帶索,歌唐詠虞。
素琴三弄,濁酒一壺」。